《沧尘遗史-乱龙闱》第003回

墨亭先生

第三回 牺牲

　　河允不由得攥紧手中长剑，凝视树林，听着噼噼啪啪的斫木巨响，冷风吹灌入耳，心脏扑通扑通。
　　这种紧张与神秘感并未持续太久，一条黝黑从密林中显现出来，随着黑影的前进，周遭的树木纷纷折断四散倒落！只眨眼工夫，那黑影便从从树林里碾开一条大道冲将出来，借着昏暗天光，河允老周这才将其端详分明——这黑影不是别人，正是今日首先出阵的那位巫族将军——豺虎！
　　豺虎手握霸世长斧，身骑乌青战马，斧刃上鲜血淋漓，还沾着许多碎叶木屑，原来他方才便是靠着这一把长斧在树林中劈树开路杀将出来，那些碗口粗的松树竟不堪长斧逞凶，碰着便倒，挨着便断！
　　乌青战马上红鞍红辔，也不知原本就是红色，还是被鲜血染成红色，鞍后挂着数个人头，河允仔细一瞧，心中好似一盆凉水兜头浇下——两个新割下的人头，还在窸窸窣窣淌着血，分明是方才进树林针对弓箭手的两位战友！
　　再看有个鲜血模糊的人头，赤髯浓眉，刀疤交错，竟是先前出城要为众人引开巫族军的高赞将军！
　　“高将军！”
　　河允只觉得浑身如受电殛，失声叫道。老周也看到了高赞的人头，却并未失色，只是将手中镔铁棍握得更紧，死死盯着豺虎，一动不动。
　　那豺虎把斧子上的血迹朝裤子上擦了擦，张口大笑道：
　　“原来还有两个漏网的小鱼儿！你们那劳什子高将军倒是挺厉害，费了俺许多力气才收拾了他，耽误俺少杀许多小贼！幸好折返回来又撞见你这四个，叫俺好生欢喜！来来来，将头颅伸过来，俺一斧一个，替你们砍去了便是！”
　　那豺虎趾高气扬，全然不把两个小兵放在眼中，在他的想法中，杀死这二人易如反掌，如同捏死两只蚂蚁！
　　
　　老周压低声音，对河允道：“稍后他若冲来，你看准我的动作，用剑刺他那只提马缰的手，我趁他松手将他弄下马来，你抢了他的马就跑！”
　　“我夺马跑，那你呢？”
　　“不必担心我，这家伙空有一身力气，脑子并不怎么好使，我自然有办法脱身！”
　　“可是……”
　　“别可是了，你对哥哥我没信心？”
　　“有……但是……”
　　“拿着！”老周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，往河允怀里一塞，还不等河允看清那是什么，老周已经一个箭步冲向了豺虎，河允只得立刻跟上。
　　豺虎见两个蝼蚁竟然冲自己扑上来，心中闪过一瞬惊讶，旋即嘿嘿笑道：“倒有几分胆子！不过仍是自寻死路！”
　　霸世长斧卷起一阵腥风冲着老周的脑门便要砍落下来，老周双手横棍一挡！
　　豺虎本来就没有瞧得起二人，斧上只用了三成力道，纵然如此，斧棍相击，其响仍是震天！镔铁打造的长棍竟被这一斧砍折！
　　本来一根笔直的铁棍，如今被从中砍成个直勾！老周只觉得双臂如同爆炸一般剧痛，听得喀嘣几声响，料想已是臂骨尽碎！
　　豺虎这一砍并未将老周击杀，有些恼羞成怒，举起长斧打算再砍一斧！
　　老周忍着双臂剧痛，将铁棍调转过来，方才被砍弯下沉的直角，现在被调转到朝上的方向，与老周的双臂形成了一个三角形！
　　就在长斧再次碰击铁棍的同时，豺虎也身形向右急倾，握着缰绳的左手便失了防备，河允觑准时机，一剑疾刺，正中豺虎左手虎口！剑入皮肉数寸，就势往后一挑，顿时，豺虎左手被划开好大一道血口，露出森森白骨！
　　这一斧虽然将老周那柄本就弯折的铁棍砍作两截，却也因左手吃痛，右手将斧撤回要扭身劈河允。
　　老周暴喝一声，突然跃起，手中铁棍虽断作两截，但断面成尖，却又好似两杆短枪，豺虎未及防他，被两截断棍插进左右锁骨，手上剧痛未消，肩上又受重创，身形一个个不稳，被老周拽下马来，河允就势夺过马缰，翻身上马！
　　老周双目圆瞪，将豺虎死死按在地上，回头冲河允大声喊：
　　“河允！快走！沿大路去郴城搬救兵！”
　　“老周，快上马一起走！”
　　老周闻言，眼中闪过一丝决绝，摇了摇头。
　　一瞬间，河允觉得整个世界都仿佛被抽空了，空得只剩下老周那双决意牺牲的眼神。
　　豺虎这样的高手，即使受了这三处伤，依然有杀掉他们的能力！
　　从豺虎出现，老周就不再打算自己能活着逃走了，他所要做的，就是尽一切可能把生路留给河允——老周当了二十多年兵，一辈子到头也就是这个校尉了，而河允资质很好，品性也不坏，自己的死，如果能够带来拯救图连一城军民的可能，如果能留给河允一个也许光明的未来，那么，死。
　　又有什么不值得呢？
　　
　　看到老周的眼神，河允恍然明白了老周的用心——一人性命与一城性命，孰轻孰重？只是心中实在不忍就这样转身离去。
　　“快走！去郴城，我刚才已经给了你去郴城的求援信！走啊！”
　　河允再看老周一眼，便拨转马头，用剑背一拍马臀，乌青战马一声长嘶，载着河允绝尘而去！
　　
　　“哈哈哈哈……”
　　老周欣慰地开怀一笑，转头再看被断棍插穿双肩的豺虎，那豺虎也正从剧痛中清醒，见不仅自己被眼前这个武功拙劣的兵头弄得受了不轻的伤，还被另一个人夺了马逃走——甚至还想要去郴城搬救兵！
　　豺虎恼怒非常，终于动了真格，周身散化出血气氤氲飞腾，将老周裹入一片恐怖血云之中！伴随着血云袭身，老周只觉得臂上压力大增，断骨之痛再度爆发，但双手仍死死攥住断棍。
　　豺虎一声喝，无匹雄劲迸发，断棍连同老周被一齐震飞，紧接着，豺虎长斧高举，狠招再现！
　　“霸世凌云！”
　　
　　血雾开，断棍落地，寒雪回旋，英雄不再……
　　风云裹身，一生兵戎，羁旅漂泊，何处有江山苍茫，何处便是沃土归乡。
　　人影倒落，回声在空荡荡天地之间。
　　大雪鹅毛般落下，湮没一地的血，湮没无名的英雄。
　　
　　乌青战马一路飞驰，河允以剑作鞭，奋力向东奔逃。
　　他似乎听到了老周倒下的声音，也似乎看到了他脖颈中涌出的鲜红，眼泪从这个少年战士的目眶之中流出，瞬间被刺骨冷风擦去，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身负更重要的使命！
　　河允突然想起老周塞入自己怀中的东西，连忙取出一看，正是老周的那封求援信，信封上沾染了零星血迹，连棕色的火漆上也渗入了点点朱红……
　　棕色？
　　“对！老周明明是要走小路直接去雍京的，为何刚才连着重复两次要我带着他的信去郴城？”
　　河允心中一时诧异，然而转念又立刻明白过来——老周这话是说给那个豺虎听的。
　　河允是突围人马中唯一的幸存者，如果他按原计划走郴城，这两条路上都将被巫族士兵埋伏阻杀！而老周明着喊河允走郴城路，却是为了使豺虎将人马都调往郴城大路，郴城守将浪东涣为人吝啬，请援于他本就成算渺茫，但郴城兵马充足，如果巫族军追至郴城，必然遭到浪东涣抵挡。而如果巫族军在近路山道上阻杀河允，不仅河允危险，连沿途村庄城镇怕也要惨遭荼毒！
　　河允往大路上奔驰一阵，见已经离巫族岗哨足够远了，便拨转马头，挑一处干燥无雪的斜坡小径，转向小路继续逃亡。
　　
　　话说那豺虎杀了老周，想要再追河允，已是来不及。
　　“哼，这家伙还真是个疯子，险些俺就吃了他大亏——啐！晦气，这下好，砍下的首级没了，大黑马也丢了，回去少不了又要被大哥训斥……”
　　正这时，一路支援的巫族小队赶来，看见豺虎将军受伤，纷纷下马请罪。
　　“俺没什么大事，皮肉小伤罢了，你们几个召集快马，从这里到那个什么郴城的路上，统统给俺盯起来，等逮到了那个小子，俺非要把他剁成肉酱才消气！”
　　
　　众巫兵蛮卒按豺虎吩咐，去布置那埋伏阻杀河允的事宜，豺虎简单包扎了伤口，见图连城中再无动静，想是再没有突围者了，又要了匹马，径直回去本营。
　　甫一进营帐，豺虎便对上了豺龙的冷目。
　　豺龙阴声问道：“杀得可还高兴？”
　　“高兴！那几个蟊贼，完全不是俺的对手，只有那个高赞还有几分本事，费了俺好大力气，不然也不至于被后来那只疯狗给伤成这样……”
　　“哼！被一个小小校尉伤成这样，还卖弄什么嘴皮！我巫族王室的脸都被你丢尽了！”豺龙说道，“我教你放走几个人去通风报信，想必你也是全然忘了吧？”
　　豺虎一愣：“放几个？啊……这……俺还真忘了……不过大哥你放心，还有一个小子抢了俺的马逃了！”
　　“哦？你居然还把父王赐你的黑狼骏给丢了？”
　　“啊……这个这个……我只是……”
　　“不必向我解释了，四日后父王与军师将抵达图连城，届时你自己与父王说！”
　　丢下抓耳挠腮慌张不已的豺虎，豺龙甩手出了营帐，夜色降临，营地里生起了一盆盆篝火。豺龙透过火光望向隐约在夜色中的图连城廓，嘴角泛起一丝冷笑……
　　
　　河允在马背上不知颠簸了多久，只知道天光散去后，浅雪里映起了月华，黑丛丛的松枝柏叶似乎沐着一层银纱，树荫茂密，加上雪下了一阵便停了，所以这条小路上的雪并不足以留下蹄印，河允终于放松了紧绷的心情，悲伤却不可抑止地往心头涌来。
　　老周、乾胜、高将军，这些上午还生龙活虎的战友，如今已身归无间，只有自己仓皇逃出生天，满腔的伤悲无处发泄，河允勒缰，往着月色下的雪谷，不由得大喊：
　　“啊————”
　　“啊——————”
　　“啊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”
　　连喊三声，才稍稍泄去心中情绪，又记起马鞍上还悬着数个头颅，心想是该让这些捐躯将士们入土为安。
　　心思落定，河允下马，在附近找了一处背风山坡，挖了几个茔坑，将高赞将军与其他几位义士的头颅好生埋葬。河允也不敢妄然立碑，看着面前几个矮小的坟丘，河允俯身拜倒，逐个叩首。
　　“各位为国为民，大义捐躯，然而恐后有追兵，所以不敢为兄弟们立碑留念，河允这一程，定然请回救兵，绝不让各位的牺牲白白浪费！”
　　言毕，河允再磕头数回，方才一抹眼泪，上马离去。
　　
　　有道是：
　　从来沙场不惜死，血染山河会有时。
　　白山葬首抛名姓，青松几曾惧春迟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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